「夫人,顾大人来信了,夫人您快醒醒啊!」春喜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疼,我揉了揉脑门,烦躁地睁眼。「好了春喜,我知道了。」
说完,我忽地一愣,我不是死了吗?我低头看了看,发现自己双手鲜活,还能感受到炭火的温暖,十分不可思议。「春喜,我还活着?」
「夫人,您睡蒙啦?哪有人睡个午觉把自个儿睡死的?」春喜睁着圆圆的眼睛使劲看我。我这才发现,春喜的个子矮了一点,小脸圆乎乎的,
比印象中嫩许多。我抬眸看向四周。我所在的位置,是茶楼的一扇小窗边,窗外行人如织,来往的女子面上画的,皆是一年前盛行一时的落梅妆。
「春喜,这是哪一年?」
「如今盛宝十年呐,完了,夫人,顾大人才去燕门一年,我就把您照顾成痴呆了,等他回来,我怕是要完……」
春喜小嘴一撇,愁眉苦脸的。我怔忡片刻,猛地掐了自己一把,清晰的疼痛才让我明白过来,我活了,还回到了一年前。
这是,我爹娘病死的前一年。脑中某根弦忽地一跳,我突然想起来,我在意识消散之前,眼前莫名其妙飘浮着许多纸张,上面密密麻麻,写满了「冤」字。
莫非是在暗示我什么?上天让我重生一回,会不会,是为了让我给爹翻案?茶楼门口突然热闹起来,我回过神,顺着看过去,陡然撞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。
原是大理寺少卿,沈一谋。他看着我,怔愣片刻,身旁的同僚出声揶揄:「沈大人,老情人见面,不打个招呼吗?」沈一谋眉头一皱,十分厌恶的样子,语调森冷:「我与此女并无干系,杨大人这般喜欢胡言乱语,小心半夜被人拔了舌头。」
我嘴角抽抽了一下。
当年我爱慕沈一谋,为他倾尽心血,满城皆知,我家落难后,他却对我闭门不见,早让我寒了心,如今竟还有脸嫌弃我。
可笑。我起身就走:「春喜,回家,好好吃个茶也能遇到这瘟神,实在晦气。」沈一谋眼皮子一颤,不动声色地移开眼,瘦削修长的手在袖中攥紧。
我走出茶楼,脑海里不断闪出那些飘浮着纸张的画面,想了又想,终是没有头绪。春喜跟上来,急道:「夫人,顾大人的信您还没看呢!」
顾行渊……我停下步子,扭头看着她手里的书信,脑海里浮现出我死时,顾行渊呕血的模样,一时恍惚。他去燕门一年,我从不曾捎过一句话给他,但他还是每月按时写信回来,固执得让人不解。
「给我吧,我看看。」我接过信,打开,仍是平平无奇的四个字:
心脏没来由地疼了一下。他所有隐匿的爱意,所有藏于心底的期待,都寄托在这短短四个字中。
前方许多妇人围在一起,闹哄哄的,抱着一大包东西,似乎在跟一个人嘱托什么。
春喜望了望,道:「天冷了,这些夫人们都做了寒衣,给在边疆的夫君寄去呢,也不知燕门冷不冷,顾大人走时衣着单薄,如今定是冻坏了。唉,天这么冷,别人都有寒衣,就他没有,真是可怜,唉算了,他应该早就习惯了……」
春喜说起话来,句句都是暗示,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呢?不对,我不是没发现,我只是不在乎。我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。「好了春喜。」
我揉了揉脑门,「去买两件成衣给顾大人寄去吧。」
现做是来不及了,不过我想他应该也不在乎是不是我亲手做的,有就不错了。春喜眨了眨眼,不敢相信似的,随即猛猛点头:「好的夫人!啊,夫人,您要捎封信去吗?」
我没给他写过信呢。我对他一直不好,突然写信关心他,会不会有点奇怪。
算了,还是写吧。我转进一间邮驿,要了纸笔,琢磨半天,不知道写什么,我抬头望着窗外,不知何时,鹅毛大雪正簌簌落下来,伴着热闹的人间烟火。
快过年了呢。上一世,顾行渊在过年前回来了。只是那时,我对他十分冷淡,在屋中拜佛念经,一面也不肯见他。除夕夜,他来邀我一起守岁,我嫌他烦,泼了他一杯冷茶,紧闭房门。
他清清冷冷地立于屋外,看院里落了一层雪,湿发都凝了霜。直到新年夜的爆竹响完,才自言自语般道了句:「夫人,新年好。愿得长如此,年年物候新。」。
从那之后,他再也没来找过我,直到回燕门那日,都特意嘱咐春喜,不必告诉我,不要扰了我清净。
往日待他的桩桩件件,犹如昨日,
回想起来,深觉自己当真是铁石心肠。我轻轻叹了口气,垂首执笔,认真写下八个字。
信和寒衣寄出后,春喜高兴得一路直念叨:「等顾大人收到,一定会很高兴的。」
我不知道他会不会高兴,也无暇去想,眼下,我只想给我父亲翻案。
我思来想去,只能从上一世检举我爹的那些人入手,暗中监视。不知是我方向错了,还是他们太过谨慎,监视了近一个月,都毫无收获。
事情一下又陷入僵局。直到腊月二十这天,我路过大理寺,远远瞧见那些衙役像蚂蚁一样搬东西,进进出出,好奇问了一嘴,才得知,
原来是大理寺年久失修,塌了几间屋子,如今正整理东西,准备翻修呢。我忽然有了头绪。
如今大理寺中乱糟糟的,我或许,可以趁机拿到我爹一案的卷宗看看。
只是,我在大理寺中唯一认得的人,就只有沈一谋一个,上个月,我才在茶楼骂了他呢。草率了,早知他有用,我忍一忍又怎么了。
我犯了难。思来想去,最终还是去买了一打小礼品,厚着脸皮去找沈一谋。从前沈、薛两家交好,我想进沈府就能进,如今我家败了,立在门外,干等了半个时辰才被人领进去。接待我的是沈一谋的娘亲。
她立在廊下,目光刻薄:「你如今已为人妇,还来纠缠我家二郎做什么?」
我不便与她说此行的目的,只微微笑着:「我与沈郎自幼相识,是极要好的朋友,自从我出嫁,久未相聚,今日恰逢沈郎休沐,便上门拜访,叙一叙旧。」
「叙旧?怕不是还对我家二郎有非分之想吧?」她鄙夷的眼神,让人感觉如芒刺在背,只是我求人办事,不敢胡来,忍了忍,
笑得更软:「伯母误会,自我嫁人,与夫君琴瑟和鸣,恩爱无比,我怎会对他人有非分之想?」
「恩爱?我可是听说,你嫁人两年,同那顾行渊话都没说过两句,这叫恩爱?」
「外人知道什么?夫妻之间恩爱与否,只有当事人清楚,譬如伯母你与叔叔,床笫之间的事,难道会讲给外人听吗?」
「你!薛辞盈,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这种话……」她急赤白脸的,身后的门突然开了,沈一谋淡淡扫了我一眼,道:「母亲,让她进来吧。」
「哎呀,二郎,你见这个丧门星做什么嘛!」沈一谋目光沉沉,并不言语,他娘争不过,一甩袖,气呼呼地走了。
沈一谋看向我:「说吧,何事。」我挠了挠头:「咳咳,进去说。」一迈脚,却被他挡住,一点余地也不留。「就在这里说,说完快走。」
「这……」我没有法子,只好放低声音:「我想请你帮个忙,找一找我爹的卷宗……」话未说完,他冰凉的手便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巴。
「唔?」他看了看四周,一把将我拉进屋,闭上房门,疾言厉色:「你要那个做什么?」我甩开他的手,急道:「沈一谋,我爹是被冤枉的,我想看看卷宗,为他翻案!」
「你疯了?这不是你能看的东西,何况他已经认罪,再无转圜的余地,你这是白费工夫。」
「白不白费,做了才知道!沈一谋,我爹当年对你多好啊,你就不能帮帮他吗?」「你根本不知道这案子牵涉到什么!薛辞盈,沈家百年望族,不能毁于我手,我是不会帮你的。」
他冷冷转过脸,不再看我。我望着他,心又凉了一半。
当初我求他娶我,他也是这样说的,他说,沈家百年望族,他是嫡长子,自幼背负无数人的厚望,不可能为了我,自毁前程。
也罢。反正来之前,我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。「好,我知道了。这几盒糕点你收着吧,就当新年礼物了,过年我就不来了。」
我放下礼物,落寞地离开。沈一谋忽然转身:「薛辞盈,别再查了,我是为你好。」「嗯。」我头也不回,打开门走了。
出了沈府,我抬头望着天,深觉无力。上一世,我爹叫我什么也别管,什么也别做,我听话了,结果最后,他和娘还是没能回来。
这一世,我总得做些什么啊,可是,我又能做什么呢?腊月的风,刀子似的割得人皮肤生疼,我彷徨地哈了一口气,暖了暖手。
一抬头,便见春喜从雪中跑来,边跑边喊:「夫人!顾大人回来啦!」
我赶回去时,顾行渊一行人已经到家门口了。风雪正盛,他身骑白马,身姿卓然,只是身后清清冷冷的,只有一个随从。
我有些内疚,倘若不是因为娶了我,顾行渊早已经平步青云,前呼后拥,哪会如今日这般寒酸。「夫君。」
我停下步子,笑着唤他。顾行渊转过头,看见了我,眼中闪过一瞬的讶异,但很快就压了下去,纵身下马,攥着缰绳道,克制而疏离:「我回来了。」
我与他相对而立,陌生得不似夫妻。虽然想好了等他回来,要对他好一些,譬如一定要抱抱他,给他暖一暖冻坏的手,譬如跟他说,我其实很挂念他,盼着他回来。
可等他真回来,我却局促起来了。我寄的信他看见了吗?怎么他好像,也没有多高兴啊?
我有点不自信了,但还是走过去,努力笑笑,望着他:「你今年,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?」
「燕门无事,便提早回来了。」他道。
随后,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,问我:「你写信叫我早归,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?」
我怔了怔。忽然明白,他为何如此了。
因为我从来没对他好过,因为我从未回过他的信,所以他下意识地以为,我写信给他,寄寒衣给他,必定是因为家里出了事,需要他回来。
「不是。」我望着他,字字诚挚:「是因为,我想你了。」
他的手一僵,心分明乱了,可是不知为何,他很快便清醒了。
沉默片刻,他看着我,目中带着淡淡的落寞:「是吗?可是,你刚从沈府回来吧?夫人,你礼佛两年,素淡至极,今日穿了旧时的鲜妍衣裙,却是为了去见他。」
我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。上一世我心死如灰,每日青灯古佛为伴,从未梳妆打扮过,这一世,我想打起精神来,好好活,不想却被他误会了。
我急忙解释:「不是的,我不是为了见他才穿成这样,而且我找他,是因为……」要卷宗这种要坐牢的事,实在不好随便跟人说。我急得抓耳挠腮,胡诌道:「他欠了我的钱,我是去要债的……」
这理由太鬼扯,他果然不信,转过眼,失望又难过。「是吗?」
他笑笑,很快,轻吸一口气,将情绪抽离,淡淡看向我:「你说是便是吧。」
说罢,转过身去招呼随从:「平安,把东西搬到书房去。」
我立在一旁,惶然无措地看着他走进家门,背影萧瑟。春喜急得直嘀咕:「顾大人这是怎么了呀!」
我定了定神,追上去拦住他。「搬到卧房去吧?书房多冷啊。」
他语气淡淡:「不必,我习惯在书房休息。」「那我来帮你收拾东西。」
「不必。」「那我去给你打扫房间吧!」
我想跑到他前面去,却脚一滑,差点摔倒,顾行渊眼疾手快将我稳住,很快就收回了手。
他看着我,薄唇紧绷,情绪再难压抑。「辞盈。」
他染墨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,声音微颤:「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,尽管说就好,我自会为你去做,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。」
我哑口无言。他是认真的。他不相信我会突然转性对他好,他宁可相信,我是想要利用他。归根结底,还是因为以前的我,对他太不好了。
春喜和平安去做饭时,我默默立在书房门口,看着他整理东西。
我叹了口气,忽然觉得人生好难。我重生归来,想给我爹翻案,一个月了也没有进展,想对顾行渊好一些,刚见面就搞砸了。
我红了眼圈,站在门口掉眼泪,看着顾行渊,不说话,也不走。
顾行渊无奈走了过来:「你别哭了,外面这么冷,冻坏了怎么办?」
我一下扑进他怀里:「你还知道怕我冷着,你这样绝情,干脆叫我冻死在外面算了!」
他身子一僵,心发疯地跳起来,却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与他从未有过肌肤之亲,他一时不能习惯。「我,哪里绝情了?」
他声音发颤。「你有,你这也不必,那也不必,全然看不见我的关心,只会臆测我!」
我抱他抱得更紧了些,真诚地望着他:「顾行渊,我想通了,我想跟你好好的,从前对你不好,是我的错,以后我再也不会那样了,我们好好过日子,行吗?」
他愣愣地看着我,我知道,他仍是不信的。但最终,他还是妥协于我口中的美好未来了。即便怀疑前方是深渊,也忍不住想要走走看。
「好。」「那你还不抱抱我?」
「好。」温热的手,生疏地扶上我的背,我看不见他的表情,只能感觉到他的手,默默将我抱紧。我在他怀里偷笑。我就知道,这一招定然管用。
这夜用饭时,我一个劲地给顾行渊加菜。他听话极了,我夹什么,他吃什么,就是不怎么说话。夜里休息时,他又习惯性地去了书房。
我直接抱上被子去找他。他坐在书案前,正在写述职文书,抬头看我开门进来,一时愕然。我裹着被子,乖巧地在他旁边坐下:「我来给你磨墨吧。」
他放下笔,要赶我出去:「不用,天冷,你早点休息。」「我不。」我固执地往他身旁凑了凑,又将被子分他一半,盖在他腿上。
「这么冷,你这书房连火也没有一盆,你还穿这么薄,太不爱惜自己了,小心冻成老寒腿,等你老了腿疼,我可不会管你的,快点,盖好。」
暖暖的被子搭在腿上,他看了看我,还是无法拒绝,疏冷的目光终究融化。「好。」他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转过头,拿起笔,继续写他的文书。顾行渊的字真好看啊,遒劲有力,又不失精致,不愧是探花郎,字和人一样漂亮。
只是那手,却被冻出了好几道裂痕,瞧着触目惊心。
我眼圈红了红,忍不住问他:「顾行渊,你手疼不疼?」他顿了顿,一边写,一边道:「不疼,燕门苦寒,冻伤是常有的事,
我这一点伤,跟燕门被冻死的百姓相比,不值一提。不过,如今乱贼已除,民生恢复,再也不会有人冻死了。」
我的心紧了紧。以前总听人说,顾行渊在燕门声望极高,像他这样心怀百姓的,也难怪百姓敬他。我趴在桌上,越看他越觉得喜欢。
这样的人,不该永远居于人下,一腔抱负得不到施展。我既重生一回,便一定要好好活,既要救回阿爹阿娘,也要救回顾行渊断送的仕途。
良久,他发现了我的目光,转头看我:「你笑什么?」
我眨眨眼:「我开心呀,我怎么捡到个这么好的夫君,长得好看,人品又贵重。」他的耳朵倏地红了,略有几分慌张地转过去:「说什么呢。」
他写了几个字,又搁下笔:「太晚了,你快回去睡吧。」
「我不,我等你。」我朝他身边挤了挤,他身子一颤,克制着,不急不缓道:「不必等我,我倦了,便歇在书房。」
「我要跟你一起睡,夫君,去卧房好不好?我们本就是夫妻呀。」
他呼吸凝滞,似是忍了又忍:「辞盈,听话,我不想你将来后……」
不等他再说什么,我起身环住他的脖子,亲了一下他的唇。顾行渊身子一震,心跳得极快,染墨一般的漆黑的眸子落在我唇上,
游离片刻,如被蛊惑一般,掐住我的腰恶狠狠地亲了上来。
我浑身酥麻,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他揉进身体里了。
我从不知道,他一个文官,力气竟能这么大。理智消失的最后一刻,他嗓音沙哑地问我:「薛辞盈,你可想好了?」
「嗯。」「别后悔。」……
翌日清早,顾行渊用被子将我裹住,抱回卧房。
一开门,恰遇见春喜和平安起床打扫庭院。他们两个年纪小,硬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随后双双羞赧低头,红着脸跑开了。
顾行渊将我轻轻放在床上,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:「你再睡会儿,我上朝去了。」
我乖乖点头:「嗯。」
他亲了亲我的额头,要走,又忽然回过头来问我:「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,我回来时给你带。」
「我要梨蓉糕。」「好。」
他温柔笑笑,这才走了。我睡到中午才起来,用过了饭,便带着春喜出门置办年货。
下午时,又去驿站,想法子给我爹娘寄了些衣物和治伤寒的药。他们被发配宁古塔,常年有专人看守,寻常时候,信件和物资都到不了他们手上,只有过年的时候,看守才会通融一二。
我在包裹中夹了信,只说了自己近况很好,让他们保重身体,别的,什么也不能写,这信从寄出到送达宁古塔,是要被翻来覆去检查许多遍的。
回去的路上,我恰巧遇到顾行渊下朝回来。他没发现我,正站在一家首饰店前挑选。我按住春喜,叫她别出声,两个人一起躲在旁边偷看他。
首饰店的店主认得顾行渊,笑呵呵地问他:「顾大人,给夫人挑首饰呐?」顾行渊笑着点点头,拿起两支簪子,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化成水淌出来。「挑好了吗?大人?」
「总觉得,她戴哪支都好看。」「那就都要嘛!大人您这么疼夫人,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。」顾行渊抿唇轻笑,将两支簪子一并递给老板:「都要了,仔细包好。」
「好嘞!」我躲在后面,听得心花怒放,春喜也激动得直揪我的衣裳。我正打算跑过去找顾行渊时,忽听得背后一阵骚乱。
「抓逃犯!抓逃犯!」一匹马疯跑过来,所到之处,鸡飞狗跳,许多人被撞倒,哀号不止,路人纷纷冲向路边,掀翻了沿街的小摊,
瓜果蔬菜滚了遍地,我和春喜也被挤到了缝里。顾行渊回头看去,脸色一变,跑向那逃犯。他手无寸铁,跑去追那恶人做什么!「顾……」
尚未喊出口,便见他脚下一蹬,竟翻身上马,将逃犯揪住,二人双双滚落在地,寒光一闪,逃犯抽刀向他劈去,他侧身一躲,反手夺刀,
手起刀落,斩了他双足,鲜血喷涌,残肢飞滚。我僵在原地,怔怔地看着顾行渊。他面上溅了两三滴血,目光冷峻骇人,似山中野狼。
逃犯直挺挺倒在他旁边,血染长街,哀号不止,他只淡淡扫了一眼,便将刀扔给赶来的士卒,出示腰牌,音色森寒:「拖走。」
脚下那半个人被抬走之际,他才抬头,从人群里望见了我。他愣了愣,一瞬间,目中的凶狠瞬间土崩瓦解。「辞盈。」
他跑过来,惶然望着我,想要伸手来拉我,却发现手上染了血,急忙握住,藏于身后。他看着我,慌得说不出话。
我知道,他是怕我被他吓坏,怕我再一次厌恶他。可他低估我了。我定了定神,什么也没说,从袖中掏出手帕,走过去,抓住他藏起来的手,
仔细擦拭。他讶异片刻,心渐渐安宁下来,想要将手抽回:「别碰,脏。」
我用力攥住,低头慢慢地擦。用轻松的语气,问他:「你是探花郎,又不是武状元,哪里学来的这打打杀杀的功夫呢?」
他垂下眸子:「燕门悍匪横行,待久了,自然就会了。」悍匪横行。那些年,他都吃了多少苦头啊。我鼻头一酸,差点要哭出来,忙呼呼气忍下去。
「你给我买的簪子呢!」我叉腰问他。「现在去拿。」「还有我的梨蓉糕,你是不是忘了?」
「买了,叫了索唤,送回家去了。」他低头看着我笑。「夫人交代的事,我怎么敢忘?」
这日过后,我与顾行渊,便当真如寻常夫妻一般,过了几日安宁日子,白日里,他上朝,我做我自己的事,夜里,两个人便偎在一起下棋读书。
不几日,便到新年了。我望着四处腾空的烟花,心中惆怅,不知道宁古塔的新年,是如何过的。这些日子,我查到了一些线索,那些指认我爹证人,似乎都与一间花楼有密切往来,但究竟是什么往来,我尚未查明。
还有一年。我握了握拳,暗下决心,倘若不能翻案,我便是落草为寇,也要将我爹娘劫出来。「辞盈,你在想什么?」顾行渊忽然出现在我背后。我吓了一跳,掩饰道:「没事。」
为我爹翻案的事,我并没有告诉他,这件事毕竟危险,我不想连累了他。他却似乎看穿了什么:「可是在想岳父岳母?」
「诶?你怎么知道?」他眸光动了动,望着我,最终掩饰过去,道:「猜的,你放心吧,我托人去宁古塔探望过他们了,他们一切都好。」「好,那便好。谢谢你。」我对他笑笑。他不再言语。
气氛一时有些古怪。我轻咳一声,望着远处不知哪个大户人家的烟花感慨:「好美啊,你看。」他笑笑,问我:「你想放烟花吗?」「想也没用吧,这东西也不是普通人能用的。」「那你等我,我去去便回。」
「啊?」我一把拉住他,「你去哪里呀?今日各处商户闭门,也没处买去呀!」「你等着我就好。关好门,年节里小贼很多。」他拍拍我的手,叫上平安,一起出去了。我在家中等待,不过一炷香的时间,便有人叩门了。
「来了来了!你怎么这么快!」我冲在春喜前头,兴冲冲地开了门。眼前的人却是沈一谋。他身着黑袍,从头裹到脚,只露出一双狐狸般的眼睛,神神秘秘,像是怕被人认出来。「你怎么来了?」他道:「拜年。礼尚往来嘛。」
真稀奇。我纳闷地瞧着他,便见他眸子转动,往院内瞧了瞧:「顾行渊在不在?」我轻嗤:「你管他在不在,你是来拜年,又不是来偷情的。」
「真粗俗。」他淡淡道。我被他噎住,过了会儿,才往旁边让了让:「既然来了,便喝杯茶吧。」他像是等着我这句话似的,立刻抬脚:「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」
……好讨人厌的一个人呐,我当初究竟喜欢他什么?我气得对着他的背影踹了一脚。「我看见了,幼稚,成了婚也一点没变。」他冷笑一声。随即立在院中,摘下头上的斗篷,打量我家。
最终,露出一声轻嘲:「堂堂探花郎,住所竟这样寒酸。」
我也冷笑:「他又不像你,簪缨世家,百年望族,哪有那么大的房子住。」「他本可以有的。却偏要娶你,自毁前途,实在愚蠢。」「你到底想说什么啊?我家房子破碍着你什么事了?」「没什么,就是感慨两句,你学会吃苦了,不错。」
「有情饮水饱嘛,顾郎对我好,我不觉得苦。」他被我噎住了,闷闷生气。我懒得跟他置气了,道:「进去坐坐吧。」「不进去了。」他神色淡淡的,将手里的一个包裹递给我:「新年好。」「这就是你的回礼?什么东西,轻飘飘的,我给你买的礼物可是很贵的……」我将包裹拆开,瞬间傻了眼。是卷宗。
「沈一谋,你……」我激动得热泪盈眶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他懒得看我:「要看就抓紧看,看完赶紧还我。」「谢谢你。」我抱着卷宗冲进书房,沈一谋也跟了进来。
我举灯翻看,果然发现了许多问题,这卷宗,多处信息都无法对上,错漏百出,他们却用这个判了我爹的罪!「沈一谋,你看,这些人前言不搭后语,分明就是诬陷,有人指使他们害我爹!」
沈一谋双手拢在袖中,扭过头去:「别跟我说这些,我是聋的,听不见。」……我低下头,继续翻看,只是卷宗很厚,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。大门又被叩响了,我忙将卷宗藏起。春喜匆匆跑过去开门,
我远远地,便听见平安的笑声:「大人,等夫人放完,能不能给我也放一放,您看,我冒着风雪陪您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」
顾行渊轻嗤:「你去问夫人,这都是她的。」「是是是,连大人您也是她的!」顾行渊没说话,抱着一箱烟花进门,抬头就看见了我……和我旁边的沈一谋。
他脚步忽地停住,看着沈一谋,眸中的笑意淡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,是微不可察的惶恐。
我心一缩,竟也怕起来,三步作两步跑过去。
「夫君,你回来啦!这是烟花?快放下快放下,这么沉怎么还抱着!」「你别动,我自己放。」待他弯腰将烟花放下,我便立刻扑进他怀里抱住他:「夫君最好了!你手冷不冷?哎呀好凉,我给你暖暖。」
我抓住顾行渊的手,搓了搓,放到脸颊上给他焐,又趁机偷偷亲了一下他的手背,笑望着他。他的目光渐渐安宁下来。转而看向沈一谋。
我也转过去,才发现沈一谋立在屋檐下,静静看着我们,脸黑得像炭。顾行渊不甚真心地浅拜了一下:「沈大人。」沈一谋不理他,只是冷冷地问我:「卷宗还看不看?不看我拿走了。」糟糕!沈一谋怕是还不知道我瞒着顾行渊呢。
但没关系,我一会儿再糊弄过去。「还要看的,只是这卷宗太多,一时半会儿看不完,你能留给我看一天吗?我明日还你。」
「你还要看一天?」沈一谋深吸一口气,道:「薛辞盈,你记住,这卷宗是你偷的,不是我给你的。」我点头:「放心,绝不连累你。」「你最好说到做到。」他冷哼一声,便戴上斗篷,快步离开了。我真不懂他。
如此害怕被连累,却又要冒着风雪给我送卷宗,来便来了,一句好话也没有,生怕人记他一分恩情似的,真是别扭。
沈一谋走后,顾行渊果然问我:「什么卷宗?」「啊,没什么,就是那个……一个话本子,你不会爱看的。」「是吗?」
「是啊是啊!」我笑着抬头,可对上顾行渊的眼神那一刻,却忽然一时空白。他虽然什么也没说,只是静静看着我,但目光中藏着失望落寞,分明是很受伤。
记得刚成亲时,他试着接近我,试图让我依靠他、信任他。可是那时候,我沉溺在自己的苦难中,厌世到了极点,一次次恶狠狠地把他推开,慢慢地,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,失望、落寞,恰如今日。
这些日子,虽然我已经对他很好,可这对他来说,似乎远远不够,我一直能隐隐感觉得到,他在忍受、在迁就、在等待,而我却不知道原因。
现在,我忽然明白,他真正想要的,不仅仅是浮于表面的幸福,而是我能够信任他、依靠他,和他没有秘密,夫妻一心。我改了主意,牵住顾行渊的手:「你来。」
我带他进书房,将卷宗拿出来,翻给他看。
他垂眸看着我,有片刻的讶异。「这是我爹那桩案子的卷宗,我一直想给他翻案,所以才去找了沈一谋,求他把卷宗给我看看。「对不起,我之前是怕连累你,才一直没跟你说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他看着我,忽然笑了笑。「你这些天在做什么,我都知道,我只是,在等你亲口告诉我,辞盈,你能跟我说这些,我很高兴。」
「你知道?」我猛地抬头,望着他,既因他这些话而高兴,又开始忧心。
「可是,我做这些事,是很危险的,顾行渊,我不想连累你,如今你知道了,我们便和离吧,将来出了事,你便不会……」
话未说完,顾行渊便将我拉入怀中,低头吻住我的唇,直到我安静下来。「我不怕连累,我只怕你不信我。」
我和顾行渊看了一夜卷宗,誊抄了一份,我自己看不出太多,但顾行渊身在官场,他看见的隐藏的信息,比我看到的多得多。他如抽丝剥茧一般,很快理出了头绪。
「你说你前些日发现那些人与一间花楼联系密切,这便对了,这花楼的幕后老板姓庄,私下里,与许多王公贵族做着生意,他的堂兄,恰好就是当今国舅韩迫的管事,他们两兄弟,便是韩迫的走狗。你爹曾经参过韩迫一本,这幕后主使,不言自明了。」
「韩迫?韩贵妃的亲哥哥?」我一时心惊。韩贵妃谁人不知?她的荣宠,胜过皇后。而韩迫,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。过去我从不知,原来要害我爹的,会是这样的大人物。
未几,我握了握拳:「权臣又如何?我爹是被冤枉的,我定能还他清白!」「冷静,辞盈。」顾行渊沉声道:「韩迫位高权重,以你我之力,很难动他。你爹不知道自己是冤枉的吗?他为何认罪,为何不申诉?因为他惹不起韩迫。我们就算找到了证据,也申诉无门。这京中处处都是他的势力,没人敢审判他。
「这世上,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们。
「韩迫所有的荣宠,都来自这一个人。」我愣了愣,很快反应过来:「你是说……他?」顾行渊点点头。
「这个人,自诩天下第一聪明,最讨厌的事,就是被欺骗。韩迫是他最听话的狗,他不在乎韩迫有没有害过人,他只在乎韩迫忠不忠心,听不听话,而据我所知,韩迫暗地里做下的忤逆他的事,可不少。」
「我明白了。」
韩迫深受那人宠信,若我直接状告韩迫诬陷我爹,那人未必会管,反而会让韩迫则趁此机会打击报复,但若让那人知道韩迫阳奉阴违,忤逆了他,形势便完全不同了。
我要救我爹,就必须先扳倒韩迫,而现在我们缺的,就是韩迫欺瞒那人的证据。
一夜商议过后,我有了清晰的计划,始终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。
我将誊抄的卷宗藏好,于大年初一的清早,乔装打扮,从后门入沈府,将原卷宗送还给沈一谋。他似乎算到了我何时会来,专门派了人接我进去。
「你倒是守信。」沈一谋收过卷宗,顺口问道:「看出什么来了吗?」我稀奇道:「你不是聋的吗?」
他一哽:「……」我忍不住笑了笑:「好了,沈一谋,这卷宗很有用,我和顾行渊推测,幕后主使应该是韩迫,我如今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。」
「韩迫?」
他惊了一下,但似乎又觉得在意料之中。「那可是权倾天下的国舅,你就算有证据,也告不了他,京中处处都是他的势力,没人敢把他怎么样。」
「你这话倒跟顾行渊说得一模一样。」
他十分不屑的样子:「别拿我跟他比。」
「自作多情,谁拿你跟他比了。」
他咬牙:「你……赶紧走吧!」
「好。我走啦,沈一谋,多谢你肯帮我。」
「我可没帮你。」「知道了知道了,你放心,我绝不会连累你。」
他默默看了看我,扭开脸生闷气,不说话了。我朝他拜了一拜,转身回家。
他却突然在背后骂道:「你去吧薛辞盈,管你捅下什么娄子,我都不会再帮你,你就是死了,我也只会拍手叫好。」
我顿了顿。回身朝他笑笑:「知道了,沈大人。」他没好气地关了门。
我开始寻找韩迫欺上瞒下、玩弄权术的证据。有了顾行渊这官场中人的帮助,一切都容易了许多。
几日后,那家与韩迫关系密切的花楼宣布要举办一场群芳宴,我们便决定趁此机会,混进去调查。为防被认出,我们都乔装打扮了一番。
「好多眼熟的人啊,你看那几位,往日还曾去我家做过客呢,看起来那么清廉正直,没想到也会来花楼寻欢作乐。」「官场中人,大多表里不一,见怪不怪了。」
「那你呢?」顾行渊笑了笑:「我?我自然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一朵了。」……我们往里面走了走,没几步,顾行渊便被人拦住了。
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扭了过来,笑盈盈地看着顾行渊:「哎哟,公子面生得很呀,头一次来逛花楼?」她说着,几位美人也凑了过来。
「这位郎君好俊呐!」
不是,顾行渊都满脸大胡子了,哪里俊了?「郎君可要人伺候?不瞒郎君,妾身也学过诗词歌赋呢。」另一名女子笑盈盈地看着顾行渊,仿佛只要他点点头,她就要倒贴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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